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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郎自大2_第十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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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一个人呆呆坐在屋子里,舒府的人一拨一拨离开。沈夜的事大概让沈从慌了神,没有任何人阻拦我们,然而我也知道,舒家这样多的人,只要沈从迅速反应过来,便可及时阻拦。

    沈从不是沈夜,他不会放过舒家。

    我无比清醒地认知着这个事实。所以我必须留在楚都,拖住沈从。

    不出半个时辰,舒府就成了一座空府,只有管家和隐卫留在我身边。我突然觉得有些累了,整个人瘫在椅子里,疲惫地听着外面的雨声。

    “影三,”我叫出那个平日叽叽喳喳的姑娘,“怎么今天不说话了?”

    “主子,”隐三倒挂着现身,不满道,“我平时说多了你不是嫌我烦吗?”

    “没事。”我轻笑一声,“你说吧,我想听听人说话。”

    外面没有人声了,只有雨声。我第一次发现,舒府这么空旷。我想,以后我一定要买一个小一点的院子,哪怕所有人都走了,只剩我一个,也不会让我觉得那么孤单。

    影三一直不说话,我只得自己找话聊,“影三,你有喜欢的人吗?”

    “呃……喜欢是不是看见就想把对方抓起来扛回家啊?”影三抓抓头,“是有一个。”

    “谁啊?我认识吗?”看着影三孩子气的脸,我不由得笑了。

    影三不好意思地笑笑:“就是那个……凤三。”

    我:“……”

    这什么眼神!

    “你看上他什么了?”

    “他长得好看啊!”影三很兴奋,“而且特能说话,一看就是个能和我聊天的。我一看见他说话,就想把他扛回家!”

    “那牡丹也挺能说的,长得也挺好看的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不行。”影三摇手,“牡丹太凶了,我还是喜欢温柔一点的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话,我笑出声来,眼神不由得暗下来。

    “影三。”

    “主子?”

    “等我入宫的时候,你们都不要跟我去了,就让影一、影二跟着我吧。影一、影二没什么牵挂。你武功好,带着剩下的人,去找我母亲,保护他们到了西荒后,各自找各自喜欢的人,去过各自的人生吧。”

    说着说着,我觉得每一个字都变得格外艰难:“要是有幸……能得到我的尸首,就把它……”

    “就把它怎样?”白少棠的声音猛地传来。

    我霍然抬头,看见惊雷下,白少棠撑伞的身影。

    他穿着一身素衣,身形萧索,背后背着一把银枪,银枪上的红色穗子,成了唯一的亮色。

    我呆呆地看着他,不可置信。

    他一步一步朝我走来,停在门前,再问了一遍:“就把它怎样?”

    我颤抖着唇,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他微微一笑:“就把它,与我合葬如何?”

    “少棠,你好了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白少棠垂下眼睛,“我好了。前些日子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好……”我点了点头,声音仍在颤抖,“你怎么没走?”

    “你不走,我为何要走?”

    他收了伞,放到一旁,走到我面前来,单膝跪在我身前,用温热的手掌握住我冰凉的手,低垂下眉眼:“我来陪着你。”

    “胡闹!”我怒喝出声,“你不走,我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!”

    白少棠抬起头,注视着我:“你可以投靠沈夜,助他成事。他喜欢你,不会为难你。”

    “可他会为难你!”

    我站起身来,抓着他就往门外推:“你给我走!舒家和你,他都不会放过的。哪怕他放过了舒家,他绝对不会放过你!”

    “那又怎样!”白少棠猛地甩开我的手,“那他就杀了我!”

    “白少棠!”我喝道,“你闭嘴!”

    白少棠没说话,他静静地看着我,红了眼眶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,”他的声音沙哑,“我武功没他高,也没有他有能力,我什么都做不了,连想要待在你身边都要靠装疯卖傻。可是我忍够了……他要杀,就杀了我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会让他杀了你。”我垂下眼眸,“少棠,无论怎样,我都要让你活着。光明正大,开心地活着,我欠了你很多——”

    我的声音沙哑起来:“我想,我这辈子亏欠得最多的人,就是你了。你嫁给了我,成了我的主君,在这样的时刻,也同我不离不弃,少棠……”

    我抬起眼眸:“我会保护你,哪怕是用我的性命。”

    “舒城……”白少棠眼里全是泪光,他猛地将我拉到怀里,死死抱住我。

    “你别怕,我们不分开,我们一直在一起。我带你走……我带你回云州,我把云州二十万骑兵全交到你手上,我们起事吧。”

    他放开我,看着我的眼睛,满眼期望:“沈夜是个男人,而且杀了大皇女,如果陛下没死,我们就打着勤王的名义攻入楚都;如果陛下死了,我们就以沈夜弑君的罪名攻入楚都。到时候你来登基……我把一切给你,我们走……”

    “少棠,”我打断他,“魏楚安和西荒的兵力都向着沈夜,一旦开战,我们没有必胜的把握。”

    “我可以和你一起死……”白少棠眼里全是疯了一般的狂热,“阿城,我不在意和你一起死,我们赌一赌……魏楚安有五十万兵力,可大多是步兵,西荒位置偏僻,想要大规模调军很难,而且受粮草所限制。可你我不一样,我们手握产粮三州,你有四十万兵力,而我二十万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精锐骑兵可抵百万步兵,此战我们大有优势……”

    我没说话,任由他说着,他察觉我的安静,慢慢冷静下来:“你不愿意?”

    而后不等我说话,他肯定道:“你不愿意。”

    “少棠,”我叹息出声,“你走吧。跟着舒家一起去西荒,去陈国,总之……不要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少棠凝视着我,“为什么要放弃?”

    “沈夜是个好皇帝。”我叹息出声,“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私欲开战。百姓是无辜的。”

    白少棠没有说话,他想了想,眼中突然有了兴奋之色:“是血契对不对?”

    “你说什么?”我诧异出声。

    白少棠开心地说道:“就算沈夜当了皇帝,身为魏家人,他也要受到血契控制,不得不听你的。所以我们不必绕这样的弯路。阿城,我知道你不放心,怕他鱼死网破,可是沈夜不是这样的人,他千辛万苦登上帝位,他比谁都怕死。我留下……舒家也可以留下,只要你不愿意,沈夜不敢说什么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,我当你的主君,沈夜只能看着我们俩幸福美满地生活。”

    “少棠。”我打断他,“别说了,你走吧。”

    白少棠脸上一僵,他沉默下来,看着我:“为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我不说话。

    他怒吼道:“你给我个理由啊!为什么,一定要我走?沈夜不敢杀我,只要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没有血契!”我大声说,整个人仿佛崩溃了一般,“血契没用了!早就没用了!我拿血契换了沈夜的命,舒家早就没有底牌了!”

    “我是为你好……”我推搡着惊呆了的白少棠,“你走啊……我护不住你们,我谁都护不住……沈夜不会死,我求了他长寿,他不会在现在死去。所以这是一个必输之局啊……”

    雨声越来越大,白少棠被我推到了雨里,我抹着眼泪将伞递给他,痛哭出声:“少棠……快走吧,晚了,就走不了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舒城……”白少棠不可置信地看着我,眼里全是痛楚,“你为什么能做到这一步?”

    我不说话,任雨水打到身上。

    白少棠怒吼道:“你就这么爱他?舒家、我,在你眼里都如蝼蚁,抵不上他沈夜分毫是吗?我的一切牺牲……于你而言,永远都是感动,你一辈子爱不上我,是不是?”

    我不敢应声。白少棠看着我,大笑起来:“你留在这里……为什么留在这里……为什么坚持不肯起兵,你以为我不知道吗?”

    “你怕他出事,你怕他输。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落下,仿佛惊雷一般,轰鸣在我耳里。我想解释,然而无数次张口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    这何尝……又不是真相呢?

    如今这个局面,早已不是我所能控制。我不介意沈夜输在我手里,可我不能让他输在别人手里。输在我手里,我不过是金屋藏娇,输在他人手里,长寿不死的他,所迎来的却是一生的折磨。

    这比死更残忍,是我想都不敢想的结局。

    “你留在这里,到底是要做什么?”白少棠冷冷地说。

    我不说话。

    白少棠笑出声来:“好……好……”

    他猛地放手,转身离开。

    我叫住他:“少棠,伞。”

    “不必。”长枪猛地翻转到他手里,在他手中挽出一个漂亮的枪花,之后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划痕。

    “舒城,白少棠今日已死,至此之后,同你舒城,再无瓜葛。”

    他说这话的时候,仰着头,含着泪,仿佛一只骄傲的孔雀,对我下着判决。

    我心中酸楚,呆呆地看他转身,红色的穗子在夜色中甩出漂亮的弧度,仿佛落在我的心上,划过一丝浅痕。

    等他走了,我终于撑不住,差点摔下去。

    影三一把扶住我,有些担忧道:“主子,你发烧了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我愣了片刻,然后才反应过来,“哦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扶你先歇着去吧。”

    我点了点头:“好。”

    影三把我扶到床上,我立刻觉得身体垮了下来。事情一桩一桩连着发生,我强撑了这么久,终于是撑不住了。迷迷糊糊间,似乎听见沈三叫了大夫进来,我隐约听到他们交谈,却听得不甚清晰,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着。

    睡梦中很多往事浮了上来,一会儿是白少棠年幼时追在我后面的模样,一会儿是我和沈夜在竹林中隔着一个屏风依靠在一起的温度,一会儿是沈从三岁时满脸不屑地瞧着我的眼神。我在梦中行走,往事仿若壁画一般出现在我走过的道路两边,我一路前行,每走一步,后面的路就坍塌成断崖,无法回头。我被赶着,一直往前。

    梦中我不知道自己是谁,要前往何方,我觉得我是要寻找什么,却什么都不记得。等走到了路的尽头,有人叫我:“阿城,救救我。”

    我回过头,看见一张俊美若仙人的面容。他一只手抓住断崖边上,一只手向我伸了过来。他眼里全是绝望,身后是无尽的深渊。

    “拉住我,救救我……”他不断地恳求。

    我怔在那里,觉得他的容颜无比熟悉。明明不记得这个人,明明不知道他是谁,明明知道若伸手抓住他,我也会被拉入地狱,然而那一刻,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。

    “你别怕。”我温和地说,拉住他冰冷的手,“你要的,我都给你。”

    “沈夜。”我叫出他的名字,“我救你。”

    说着,我眼泪就流了出来。那一瞬间,我终于想起这个人的名字。他在梦里缓缓笑开,梦境里人声鼎沸,身后传来马蹄之声。我回过头,看见他戴着面具,骑着骏马,手中拿着一朵鲜红欲滴的花,朝着我驰骋而来。

    “舒城。”

    有人叫我:“舒城。”

    我慢慢张开眼睛,瞧见白少棠坐在我身侧。他静静地看着我,眼里满是悲伤。

    我愣了愣:“你……”

    他苦笑了一下,将我扶起来,在我身后垫了枕头。

    “你睡了一天一夜。”他端起药来喂我,“我一会儿就走。”

    我不敢说话,一口一口喝着他喂的汤药。

    面前的白少棠面容平静,似乎对过去的事情完全不存芥蒂。

    我不由得红了眼眶。虽然我并不爱他,可我不希望他恨我。他是我年少时最有分量的朋友,我希望他也能如此看待我,然后好好的,过完这一生。

    我这样想着,眼泪就落了下来。白少棠愣了愣,用手指抹掉我的眼泪:“怎么哭了?”

    “少棠……你是不是原谅我了?”我沙哑出声,“对不起……真的……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“你对不起我什么呢?”他放下碗,温和地说,“本就是我太固执,求之不得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的,少棠,是我的错。”我闭上眼睛,“是我不该明知不可能,还抱着试一试的心态,拉着你一起堕入深渊。我总是把你当成一个选择,每次我受伤,我绝望,我就回到你身边,告诉我自己,我要尝试着爱你。可每次当这些绝望过去,当沈夜给我一丝希望,我又会离开你。”

    “是我背弃你,是我把你当成了治疗伤口的工具,是我不遵守诺言,是我……愧对于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明明就知道,感情从来不可能勉强,不是我想爱谁就能爱谁,想不爱谁就能不爱谁。任何人都不该成为我治疗伤口的工具,这对于你来说,不公平。”

    白少棠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我睁开眼,看见他的眼里一片平静,一如死水。

    “如果你早点说……”他苦笑起来,“也未必如此。”

    “可晚了。”他眼里浮现出绝望来,“太晚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”我看向院子,“太晚了。我始终伤害了你,如果我早点知道这个道理……这也不过就是我和沈夜两个人的事,你不该无辜受到牵连。”

    “少棠,”我拉过他的手,温和地说,“去找个人,好好嫁了吧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呢?”他注视着我。

    我愣了愣,随后道:“我?就这样吧……如果我不能好好地、完整地保下沈夜,那我就送他去他要去的地方。像沈从一样,用我的血肉铺建道路,用我的脊骨搭建桥梁。”

    “舒城,”白少棠温和地说,“我在你眼里,是不是真的就这样,一文不值?”

    “少棠,”我摇了摇头,抬头郑重地看着他,“你是我最特别、最难忘、最不忍伤害的朋友。”

    白少棠的神色暗了下去,他转头看向窗外,慢慢地说:“刚到云州的时候,我总想逃回来。后来母亲告诉我,等我长得比我父亲高,能打赢云州所有人,我就可以回来。于是那时候,我每天都去树下对着自己身高划一道划痕,看自己有没有长高。”

    “我到云州后打的第一场群架,是因为他们嘲笑我丑,说我喜欢的女孩子不会喜欢我。我告诉他们,舒城喜欢我,我是舒城最喜欢的人。他们把我打得很惨,叫我丑八怪,我哭着说你不嫌我丑,可其实我心底比谁都明白,你一直觉得我不好看。于是那天晚上开始,我告诉自己,不管怎样,我都一定要长高,变得好看起来。”

    “我到处讨要保养的法子,努力长高,让自己瘦下来。后来有一天,我终于长得比父亲高,比云州任何一个人都厉害,比谁都美,我想,我终于可以来找你了。可家里觉得,这不是一个矜持的贵族子弟该做的事,于是母亲一直不让我回来,一直在等着你来提亲。”

    “可你没来,始终没来,所以我自己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我十九岁的冬末,我自己一个人从云州偷跑出来。妹妹知道后,放心不下我,跟着我跑了出来。我跑到了楚都,敲响了你家大门,却得到了你出去游玩的消息。我不敢告诉舒家我的真实身份,怕你父母瞧不起我,于是就一直站在门口等你,从清晨等到深夜,任由大雪落满肩头。等到夜里,你还是没回来,侍卫却来告诉我,妹妹被陛下抓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赶着回去见妹妹,路上终于看见了你的马车,马车车帘掀起一角,露出你和上官婉清打闹的样子,只那么一瞬间,我就认出了你。那么多年不曾相见,我却仍旧知道,那一定是你。你那么好看,眼睛亮亮的,和小时候一样,温和清丽。那一瞬间,我想停下来,拦住你的马车,可我不能,我的妹妹在等我,于是我没有拦下你。”

    说着,他闭上眼睛,眼泪落了下来:“如果我那时候拦住你,也许你就不会遇到沈夜,也许我们早就在一起了。”

    我没有说话,静静地听着他说往事,感觉连呼吸,对他而言都是一种干扰。

    “我进了皇宫,陛下扣下了妹妹,以此为要挟,让我为她做事。她告诉我,只要我帮她做好这些事,她就为我赐婚。我信了她,我以为我可以保住妹妹,也以为我会如愿嫁给你,同你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“于是我去了很多地方,一直不曾回来,直到后来,我在摩萨族,听到了陛下给你赐婚的消息。我本来早该离开那里,然而却一直等在那里,只为了见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固执地陪着你一起回来,固执地要和你在一起。世家子的矜持早就被我扔到了一边,我父母没有办法,只能由着我胡闹,坚持嫁给你。”

    “可我嫁给了你,你却从不曾属于我。”他沙哑着嗓子笑起来,“小时候你不喜欢我,长大后你也不曾喜欢我……可我那么喜欢你,我可以把一切都给你啊。”

    “我每天看着你,看着你和沈夜,我心里全是嫉妒,全是怨恨。明明他背叛了你,明明他拿着你当棋子,可你从来都不在乎,你始终爱着他!我呢?我为你做了这么多!我为你走到今天,为什么,连那么一点爱情都不肯给我?!”

    “对不起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!”他低笑出声来,“因为,你会后悔你说过的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我迷茫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他眼里一片静默:“我没有他的武艺,如果不起兵,我也没有他那样密密麻麻无处不在的暗桩,甚至在陛下面前,我也不如他。我有的只有你。所以我想,只要你恨他,那就足够了。”

    “于是我向陛下献计,先杀上官流岚,后拦你和沈夜入药王谷,再利用舒煌过去的事牵制你,要么杀了你乱了舒家,要么让沈夜救你,你为救沈夜废了血契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沈夜一定会救你,我也知道你作为舒家少主,绝不会为了一个沈夜,赔了整个舒家。”

    “最后的结果,要么你恨了沈夜,关键时刻,我来救你,你爱上我。要么沈夜为你而死,你身边只剩下我。可我从未想过……”他看着我,嘴角勾起苦涩的微笑,“你这么爱他。”

    “爱得不顾整个舒家,不惜用血契换他的命,舒城,你哪里有一点舒家少主的样子?”

    我没说话,静静地看着他,觉得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。

    “是你杀了流岚……”我低喃道。

    白少棠静静地看着我:“是我。否则以上官流岚的身手,沈夜不出手,陛下手下的人,不足以杀她。本来我也不打算亲自出手,可她中毒之后还有余力带人试图逃出上官府,陛下派人围了她一天一夜,她都能守在自己院子,坚守不出,于是我只能出手。”

    我听着他的话,回想着当初的事。

    如果我能早一点带着郑参回来……如果我能留在流岚身边……

    一切不是不可以挽回,流岚不会死……流岚还可以活着。

    流岚不是死于命运,不是死于天命,她是死在阴谋诡计中,死在人为兵刃下。我死死盯住白少棠,沙哑着嗓音说:“为什么是流岚?”

    为什么,不可以是其他人?

    “如果死的不是上官流岚,还有什么能动摇你对沈夜的情意?”

    白少棠讥讽道:“而且,哪怕是上官流岚的死,不也动摇不了你对他的情意吗?你始终救了他……”

    我胸口又闷又痛,死死抓住他。

    白少棠静静地看着我的手:“如果你愿意一直这样抓着我,我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,无路回头。”

    “少棠……”我气血翻涌,“你若恨我,你该冲着我来。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要伤害她们?”

    上官流岚是因我而死。

    此时此刻,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涌入我的脑海。

    那个持剑肃然而立的黑衣女子回闪在我脑海中,我几乎恨不得杀了面前这个人,然而看着白少棠平静的面容,我却连骂他的话都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是我的错……是我害了他们。

    白少棠注视着我,眼里全是温柔:“我本来想把这个秘密埋葬一辈子,静静地在舒家老死。我想,我对不起你,你也对不起我,这一生,也就这样了吧。”

    “可陛下逼我……逼我在少芷和你之间选择。十九岁那年我选了少芷,悔恨至今,于是那时候,我选了你。我选了你,就像赌徒孤注一掷,我以为你和沈夜这样就算完了……我装疯卖傻,就是期望能用这份愧疚、这份怜悯,永远绑住你。”

    “可你终究还是抛弃了我……”

    白少棠伸出手,抚上我的面容,眼中全是绝望:“阿城,你难道不知道,我早已无处可去,你抛弃了我,你让我去哪里?”

    “你心里给不了我半分位置,可没有你,我早已不知道怎么活下去。我从遇见你之后,人生就是为你而活,你让我走,我能去哪里?如果你一定要抛弃我……”他声音温和下来,“那我们就一起去死吧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已经告诉了陛下血契没用的消息,陛下会保我白家富贵荣华,而你……舒家……就随着我陪葬吧。”

    “你!”我猛地坐起来,也就是在那瞬间,一口血从我嘴里喷了出来。白少棠将我温柔地揽在怀里。

    “舒城别怕,”他轻拍着我的背,温和地说,“这毒不疼……你别怕。你呀,就先去黄泉路吧。等我安顿好了,我就去找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爱我……或者不爱我,”他的声音和眼泪一起落下来,“孟婆汤后,就再没什么意义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滚……”我的声音颤抖着,觉得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。

    白少棠微笑着放开了我的手,温和地说:“好,我滚。毕竟还有沈夜……在等着我呢。”

    说着,他站起身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我看着他的背影,整个人都颤抖起来。

    “影三……”我颤抖着大喊出声,“影三!”

    “主子!”影三端着药冲了进来,看见我的样子,高喊出声:“大夫!高大夫!”

    一个老头子立刻冲了进来,那是平日为我看诊的大夫。他上前为我诊脉后,焦急地说:“这是中了‘安息’的毒啊,老朽……老朽没有办法了。快去找舒神医啊!”

    “柜子……影三……书房里的柜子……”我喘息着,“有……姨母的……药。”

    那是姨母给我专门配来保命的药,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了,只能死马当活马医。

    影三立刻消失了去,只留影一、影二和大夫在房间里守着我。

    大夫给我施针,我咬牙吩咐影一:“叫……沈夜……”

    如果真的要这样死去,我一定要见他,见他最

    后一面。

    影一应下,便出了门。

    房间里一片死寂,我的呼吸越发困难。影三赶了回来,拿出了一堆瓶瓶罐罐。大夫闻了闻那些药丸,给我服下了两颗。过了好久,我终于觉得缓过气来。影三满脸紧张地看着我:“主子,你好些了吗?”

    我点了点头,让影三扶着我起来。大夫一脸忧愁地着我:“大人,这药只是能延缓药性,大人还是要赶紧找到舒神医……”

    “能延缓多久?”

    “此药能压制天下各种毒素,至多七天……”

    “七天……”我点点头,“够了。”

    我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,外面传来开门声。

    我转过头去,看见沈夜站在门前,沈从扶着他,看向我的眼睛里,一片漠然。

    沈夜面色苍白,似乎是还很虚弱。我躺在床上,静静地看着他。在他的目光里,我感觉一瞬间,就是好多年。

    我朝他笑了笑,冲他招手:“沈夜,你过来。”

    沈夜垂下眼眸,由沈从搀扶着走了过来,坐到我身边。

    我凝神看着他,怎么看都看不够。

    他抬起眼睛:“这样看着我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好看。”我笑着夸他。

    沈从在旁边倒了茶,端到他面前给他。沈夜正准备喝,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,便将茶递过来给我:“你嘴上已经起皮了。”

    我愣了愣,随后便笑了,撒着娇道:“你喂我。”

    沈夜没说话,往前挪了挪,将茶杯放到我唇边。我一口一口抿下去,其实本就不渴,可我想,大概再不会有机会让他喂我了,我得多喝点。

    等我喝完这杯茶,沈夜的眼中神色更深了。他将杯子转手交给沈从,低声问:“你叫我来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就是看看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看我?”他讥笑道,“是想通过拖住我,让舒家人跑得更远一些吧?”

    “我要拖住你,需要用这种办法吗?”我忍不住笑了,牵过他的手,温柔地说,“真的,我就是想再看看你。”

    沈夜沉默着不说话。

    我打量着他:“你的伤好些了吗?”

    “你下手的时候,为什么不想这些呢?”他眼中全是嘲讽,“我没死,你大概很失望吧?舒城,你现在是不是很害怕?”说着,他靠近我,眼里压着藏不住的暴戾:“大皇女没死时,你可以为了权势杀我。大皇女死了,你和上官家无处可依,便又可以为了权势向我屈膝。舒城,你真的爱我吗?”

    其他人早在沈夜喂我喝完茶后就跟着沈从出去了,现在房间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。

    我看着他明亮的眼睛,觉得心中一片平和。

    “爱的。”我起身抱住他,“我爱你,胜过一切。”

    沈夜身子一僵。

    片刻后,他笑出声来:“这话你若早些说,我大概会信。可此刻……我不信。你是不是想求我放过舒家人?”

    说着,他拉开我,凝视着我:“你收到消息了吧?华州和西荒都派兵过来了……你和陛下都以为我没有兵权,现在看到魏楚安的人和西荒的人,是不是怕了?”

    我不说话,看着他,笑而不语。

    他的眉眼真好看,哪怕是发怒的时刻,也那么美丽。

    沈夜勾起嘴角,冷笑道:“我原本从未想过要动舒家,我最多也不过就是想杀一个白少棠。可我没想到,他们在你心里,这样重要。权势、舒家,比我沈夜重要这样多。舒城,你杀我的时候,有没有片刻犹豫?”

    “我死了……对你并不算什么,是吗?”沈夜红了眼眶,怒吼道,“哪怕我死在你面前,你也不在意,是吗?!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……要说这些呢?”我叹息道。

    为什么,要在我即将离开的时候,说这些话呢?

    “沈夜,”我抬起身,温柔地亲吻他,“我只是想你了。”

    他没说话,眼泪落了下来,好像一个孩子一样,猛地抱住我,呜咽出声。

    我轻拍着他的背,吻着他。

    “沈夜……”我叫他的名字,仿佛要将这一生叫他的次数在此刻叫完,“沈夜。”

    他哭出声来,不肯再多说一个字。

    我们俩缠绕在一起,我感觉他靠我这么近,似乎是我与他的一切都融在了一起。整个世界都不再存在,我的眼里只剩下这个人。头发纠缠在一起,呼吸纠缠在一起,我拉着他,温柔地叫道:“沈夜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到了极致,他将脸埋在我颈间,终于回应我。

    我温柔地抱着他,感受着落在肩头的他眼泪的温度,微笑着问:“你还生气吗?”

    沈夜不说话。

    我转脸看他,拍着他的肩:“不要生气了,以后我们都不要生对方的气,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舒城……”他沙哑着说,“是不是只有我得到权势,才能得到你这样温柔相待?”

    他从我颈间慢慢抬头,眼里全是痛苦:“你真的爱我吗?”

    “爱……”我闭上眼,低笑出声,“怎么不爱呢?”

    “沈夜,”我温柔地捧起他的脸,“为什么,这么执着要当皇帝呢?”

    “我与众位兄弟有了约定,已经走到这一步,舒城,我不能退。”他眼里全是悲哀,“不是我不能为你退步,是我退不了。你看,秦书掌管着九军都督府,大皇女求援他假装看不到,如果我不当上皇帝,秦书怎么办?镇安王是凤楼的人,如果我不当皇帝,为了我出兵的他怎么办?还有西荒的临渊、唐丞,暗庭的牡丹、温衡,囚禁了陛下的顾蔷笙,跟着我的沈从……一旦我失败了,你让他们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舒城,你不知道我们牺牲了多少。我有多少兄弟死在了这条路上,如果我退了,那些兄弟的死就没了意义,甚至于我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更多人死去。生死在上,你我的情意……”

    “也就没那么重要了。”我叹息一声。

    沈夜没有做声,我抱着他,温和地说:“我不怪你,真的。其实我……何尝不是如此呢?我身后是舒家,我退了,舒家怎么办。哪怕你会放过舒家,你会放过少棠吗?”

    “在你心里……”沈夜苦笑出声,“我竟比不过一个白少棠吗?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会这样想呢?”我抚着他的头发,“你在我心里很重要,比太多人,太多事重要多了,只是我希望你们活着,大家都好好地活着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你想杀了我。”沈夜嘲讽一笑,“那时候,你希望我好好活着吗?”

    “阿夜……”我凝望着他,哽咽出声,“我从来,都希望你好好活着。”

    “等以后吧,我想和你一起去江左,我们买一个小一点的院子,前院种一个葡萄架。咱们生三个孩子吧?两个男孩,一个女孩,以后让男孩子保护她,好不好?”

    沈夜没说话。

    我陷入自己描绘那个梦境里,觉得无比美好,忍不住抚上了自己的肚子:“我想我肚子里这个孩子一定是个男孩,他应该长得很好看,像你一样。他眼睛一定很漂亮,像宝石一样,会很聪明,比你我都要聪明。他应该很有担当,能照顾自己的弟妹,很健康,很温柔……”

    沈夜倒到我胸前,静静地听我说着这些。好像他也觉得,这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情。我幻想着肚子里的孩子,他的父亲在我身边,我突然觉得世界如此安宁,明明外面已经翻天覆地,可这些与我,似乎都没了什么关系。

    外面吵闹起来,我知道必然又出了什么事,用手指顺着他的头发,直起身,低头亲吻了他的额头。

    “沈夜。”

    他抬头看我,眼中一片茫然。

    我不由得笑了:“我会保护你,你想要什么,我都给你。”

    他笑起来,嘴边的笑容艳若牡丹。

    “我不信。”他抱着我,“舒城,你说的话,我一个字都不信。”

    外面传来沈从的声音,不紧不慢道:“大哥,陛下的军队到了,已经围了楚都。”

    沈夜直起身来,从容地穿衣。等他穿好衣服,手握金扇,沈从从外面推门进来,恭敬地候在一边。

    沈夜信步而出,临到门前,他突然道:“若我事败,你就赶紧走。若我登基,我会放舒家人一条生路,让他们有多远跑多远,只要你在我身边。但白少棠,我不会留他。”

    我从床上起身,跪到地上,行了个大礼:“谢,殿下恩典。”

    沈夜出去后,沈从留了下来。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我,艰难地说:“要如何做,你明白了吗?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我直起身来,看向压抑着情绪的沈从,坦然一笑,“待我死后,请替我恭贺新帝。就请告诉他——”

    我低垂下眉目:“舒城是自愿的。”

    “今日无论有没有你沈从,我都是自愿如此。”

    沈从没有说话,他冷笑起来:“你真爱他,若你知道,他想杀了你,你可还会如此爱他?”

    说着,他蹲下身来,捏起我的下巴:“他喂给你那杯茶里,放了剧毒。明天天亮之前你若杀不了皇帝,你就再也没有这个能力了。没有这份功劳,你觉得大哥凭什么会留下白少棠?”

    他的话让我恍惚了瞬间。想起沈夜一口一口喂我喝下的那杯茶,我胸前气血翻涌,忍不住一口血就喷了出来。

    沈从被我喷了一身血,他动也不动,只是看着我,满脸悲怆。

    “原来……”我苦笑出声,“他这么恨我。”

    恨得要以这样方式……

    也是吧,如果我死了,就永远不会背叛他,永远不会伤他的心了。

    “也好……”我垂下眉眼,“也好……”

    这样,他和我,也就不用活得如此痛苦了。

    他已经恨到要杀我,我又何必苦苦挣扎?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沈从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好半天,他却问:“如果你爱的是我,你也会如此吗?”

    “阿从,”我忍不住笑了,“无论我爱的是谁,自然都是如此。”

    沈从眼里有了动摇。

    我仰头看他,明明只有十九岁,却仿佛历经了太多的世事沧桑。是什么让他成了这个样子呢?

    我忍不住想,如果当年我回头救过他,他是不是就不会成为今日的模样?

    “阿从,”我轻叹一声,“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他猛地睁大了眼睛。

    我艰难地拉住他的手:“当年……我该去救你的。”

    “闭嘴!”他惊得站起身来,退后了一步,声音都变了,“这种话……不必再说!”

    我笑了笑,不再多话。

    这种话,我日后,自然不会再说,也不能再说。

    沈从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,甩袖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不久,楚都就被杀伐之声盖住。

    影三又给我服了几颗药,大夫在我身边叹着气摇头:“怎么又中毒了……你这样……根本撑不到明天。我们怎么来得及找舒神医……”

    “明天……”我慢慢睁开眼,感觉身体逐渐有了力气,“那就明天吧。不必找了。”

    沈夜不想我活着,那我也就不必活了。

    我死了,看在我的面上,舒家和白少棠,也就有一条活路了。

    我忍不住笑出声来:“把我的官袍和奏章拿过来!我要进宫。”